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 记者 沈蒙和 通讯员 戴欣怡
这些年，学校教育越来越受关注，家庭教育却被很多人忽视了。只有送娃进了北大、哈佛的狼爸虎妈，才偶尔能进入大众视野。当代的家庭教育究竟是怎样一副生态？似乎谁也说不清，即便每天跟家长打交道的老师，往往也只能通过孩子的在校表现猜测一二。
其实，大学生家教或许是最了解家庭教育生态的人。他们一方面是受教育者，一方面又是教育者，走进一个个陌生家庭，除了讲授课业，也是家庭教育的见证者，旁观了不同城市不同家庭面临的教育困境。
蒋雨（化名）是国内某211大学的大四学生，目前已被保送至某985高校读研。截至目前，她已经当了三年多家教，以线上、线下一对一授课的形式，带过30多名中学生。其中，既有来自教育欠发达地区的学生，也有东南沿海等大城市的学生。
家教这份兼职，让蒋雨在远离父母的本科求学期间，见证了30多种各异的家庭教育生态，有温馨的，有励志的，也有令人惋惜甚至无法理解的，“现在回想起来，真的是一地鸡毛……”
踏实肯学，被说得一无是处
比起省心的学生，摆平家长才费劲
“小安的英语基础不错，120分的卷子能考100以上，而且踏实肯学。”蒋雨回忆，带过的学生中，小安算省心的，“但每次给他辅导，也是真的心累。”
让蒋雨感到“心累”的，是小安的爸爸。
受疫情影响，寒假回到石家庄的蒋雨，进行的是一对一线上家教。小安是她线上授课的学生之一，来自江苏的初二男生。
今年年初，蒋雨给小安进行试课。试课前，小安爸爸告诉蒋雨，孩子英语水平很差。词汇运用也不行，翻译题也做不好，把孩子的英语贬低得一无是处。
结果课上做了测试，蒋雨发现，小安英语基础很不错，词汇语法都没问题，“家长对孩子做题状况的分析是对的，但打压得太过了。”
第一次试课，屏幕那头坐着小安，但蒋雨的耳机里，时不时听到的小安爸爸的声音：“你不要说话，听老师讲。”屏幕那头立马噤声。
蒋雨觉得很不解，因为她当时正在鼓励小安表达。孩子性格内向，好不容易开口，又被爸爸打断。短短二三十分钟的试课，小安的回答被多次中断。蒋雨感到可惜，因为孩子回答基本都对，但没说完就被爸爸按下去。
不过蒋雨的家教业务能力，还是得到了小安爸爸的认可。试完课，她跟家长确认课时，小安爸爸提出，假期要每天上课。
蒋雨再次愣住，她带的学生大多为初三和高三，因为一节课就有2小时，所以上课频率一般每周2次，基础薄弱的也就一周3~4次课。之前从没有学生是每天上课，何况小安才上初二。
“我建议小安每周上两三次课足够了，还拿出了测试成绩、上课录屏给他爸爸看，但家长特别焦虑，反复说孩子英语水平差，坚持要每天上课。”蒋雨只好答应下来，先看小安能否适应。
同时，蒋雨也明确提出，下次上课家长不要在孩子身边盯着，否则他根本不敢表达。小安爸爸答应了。
但后来的沟通过程中，家长又提出了诸多蒋雨认为不太合理的要求——“教超纲的高中知识点”、“每天要额外留作业”、“布置超纲习题”等等。
几次课上下来，蒋雨逐渐了解到，小安父母的学历都挺高，英语基础也都不错，所以经常从本科生、研究生的水平，去衡量一个初中生的英语。“我发现学历高的家长，普遍对教育很有想法，但也会过于主观。”
小安爸爸主动跟蒋雨提到，要教孩子被动语态、从句等超纲知识点，说别的孩子都学过这些。蒋雨只好告诉他，有部分是高中知识，小安不一定能消化，但她会给小安提前讲中考知识点和一些高级词汇。
“小安在重点中学读书，在江苏这个教育大省，本身就是‘卷中卷’，升学压力很大。”蒋雨说，“他的父母又容易焦虑，经常把打压孩子的话挂在嘴边，导致孩子自我怀疑。小安每次回答问题，语气都非常不确定，发言欲望也不强。”几个月的课下来，蒋雨发现，小安说到学校和功课，口头禅就是“我爸爸说……”
因为每天2小时的课程，布置作业，消化内容，此外还有寒假作业，小安一周后开始有些跟不上了。于是蒋雨又给家长做了半天思想工作，取消了每日一课。现在小安开学了，课时调整到了每周一次。
蒋雨觉得，比起小安这个省心的学生，她摆平家长所花的精力似乎更多。
高三放了一周假，全白学了
只能强制家长打卡
同样是从寒假带起的学生，高三女生婷婷的家庭，跟小安家仿佛是两个极端，后者过度干预，前者过于放任。
过年前，从婷婷妈妈那里得知，孩子过年一周不用上课，蒋雨内心是震惊的。
“这个女生是高三生，再过3个月就要高考。高三学生找家教补课，过年基本不停的，最多年三十和年初一休息两天，她从年三十休息到初七，完全不是高三生的作息标准。”蒋雨一脸不可置信，“小安上课过年也休息一周，她跟一个初二学生一样。”
蒋雨是文科生，除了英语，还辅导地理学科。去年年底，婷婷妈妈找到蒋雨时，也事先打了“预防针”：“我女儿的地理真的很差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，不要吓着。”
一上课，果然。地理只能考二三十分，基础知识一问三不知，靠直觉做题。婷婷上辅导课也是按部就班，不情愿地配合。
每次课上，蒋雨热情地说：“亲爱的，我们来复习一下重要知识点吧。”这时，耳机里都能传来长长的叹息声。
讲完知识点，蒋雨给婷婷讲高考真题，又是一声清晰的长叹。
婷婷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，爸爸是“撒手掌柜”，妈妈管孩子学习。因为爸妈都宠着，婷婷在家里的话语权很大，父母也无条件纵容，孩子不想上课就不上。过年前刚上了5节课，蒋雨就得知婷婷要休息一周。
蒋雨反复跟家长劝说，“我让她再考虑下，不是说我想收课时费，而是高三到这阶段，时间很宝贵。但这位妈妈说孩子坚持要休息，只能同意。”
对于这个学生，蒋雨时常感到无力。
“她虽然在补课，但从不看PPT、讲义，下节课我提问，她茫然得连我都怀疑，上节课是不是知识点漏讲了。”每次课前，蒋雨需要提前画一大堆地图，因为要反复讲，图画了一遍又一遍，“每次上完课都很累，讲课都是声嘶力竭。我真恨不得穿过屏幕，当面和她讲。”
婷婷妈妈之前也说起，请过名师做家教，但效果不佳。蒋雨认为，婷婷的问题症结在于，家里没给她灌输高考重要的观念，再好的老师灌输知识也没用。
婷婷“假期”结束没多久就回到学校。开学前几周，普通家长都会向家教预约课时，周末时间也很抢手。但直到开学后的周五，婷婷妈妈才慢悠悠来预约周六的课时，发现早就排满了。
考虑到婷婷已经高三，蒋雨硬挤出两小时排课。虽然教了婷婷两个多月，但算下来，到目前也就上了8节课。
“而且年前的知识点基本白讲了，全得重头再来。”说到这里，蒋雨很挫败，“我和她妈妈接触下来，他们也是普通家庭，不是那种‘钱多烧得慌’。但父母文化水平不高，平时放任孩子，对于孩子高考这种人生大事，家长也听之任之。”
现在，蒋雨已经不指望婷婷自主复习了。她把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了婷婷妈妈——每天监督孩子学习，并打卡，目前还能顺利进行。
“主要是她妈妈没指望很高的分数，希望最后几个月拿到些基础分就行。”蒋雨说。
孩子喜欢就可以
一扭头，“孩子懂什么！”
严格意义上说，成都的初三学生小静并不是蒋雨的学生，去年暑假前的线下试课，蒋雨和小静母女俩有过短暂交集。之所以过一年还印象深刻，是因为小静妈妈的一句——“孩子懂什么！”
蒋雨在线下做了三年英语家教，认识不少家长和机构，试课基本无往不胜。给小静试课，蒋雨遭遇少有的“滑铁卢”。而小静整个暑假反复折腾，试了十几个老师，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家教。
蒋雨之前有认识的学生家长，把她推荐给了同小区的小静一家，小静妈妈的态度很随和，表示只要孩子喜欢就可以。
试课结束，蒋雨自我感觉不错，师生互动时，孩子很开心地参与，还聊到了自己学校的老师。但一旁的小静妈妈沉下脸，挑了一堆毛病：为什么不讲更多知识点？为什么跟孩子聊天？讲课时太凶，语气太硬。
蒋雨解释，上课任务内容已经完成，会话部分是拓展互动，但家长还是很不满意。小静上完课后，一直没说过话，蒋雨说，要不问下孩子的想法。小静妈妈回了一句，“孩子懂什么！”
“其实一个初三的学生，应该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老师，但是她过度依赖父母，家长过度干预孩子。”蒋雨说，拒绝她的同时，家长还说起之前面试拒掉的985大学生，同样挑剔上课水平。“我当时很想‘怼’她一句，您这么懂，为什么不直接给孩子上课？”
同样是过度干预，小安爸爸的插手还算“有迹可循”，而小静妈妈则是“毫无章法”。
有几个相识的同学去面试小静的家教，统统铩羽而归。小静妈妈只说要211大学以上的学生，考过四六级和雅思，有初三带学经验，对于授课风格、教学方式没提过明确要求。而一旦上完课，小静妈妈就对细节提出一堆要求。
之前给蒋雨推荐的家长打电话联系时，也说起这位挑剔的邻居。听说小静妈妈打算让孩子冲刺顶尖重高，另外联系了留学生辅导口语，她觉得留学生的英语不地道，于是找了外教，但又因为外教不是英美的，小静妈妈还是认为英语不够纯正。
后来，小静妈妈不惜血本，找了机构名师试课，但还是不满意，上了几节课就退了。整个暑假，小静在十几个不同的试课老师中辗转，不仅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师，还在初三冲刺阶段耽误了学习时间。
“有的家长非常挑剔，总是想找到一个‘完美’的老师。小静的妈妈对于上课细节，会挑到什么时候讲什么知识点，不同知识点分别要讲得多少。”蒋雨对此非常不认可，“没有老师能完全匹配家长的想法，满足80%以上已经很相配了。”
“我不是没有感情的讲课机器，不可能完全按她的指令来讲。”蒋雨说，“家长总想去操控孩子和老师，从来不听他们的想法，孩子可能错失了很多合适的老师。”
像这些比较极端的案例，在蒋雨的3年多家教生涯中并不多，但也确实展现出当下家庭教育的两个侧面：有些家长觉得自己能力不够，把孩子“全权委托”给家教老师，想当甩手掌柜；有些家长对教育太有想法，总喜欢帮孩子拿主意，家教老师上课也恨不得全权代劳。
蒋雨接触的学生和家庭，来自中国各个城市，所以对于不同地区的家庭教育区别深有体会。
北京、上海等经济发达城市，家庭教育明显超前，有的体现在教育理念先进，有的是教学内容超前。孩子年幼时，家长更关注语文阅读、口才表达，补习英语也不光拘泥于课本，更多是引导孩子自己发挥，学习雅思的口语题材。
做家教的同时，蒋雨也时常反观自己的学习成长。蒋雨是河北考生，家庭教育比较传统，中学时期压力也很重，上大学之前，爸妈不允许看电视连续剧，只能看新闻，作为文科生，还会看些地理历史节目。
“平时的学习，主要是我妈在管，但她插手得并不多，平时学习还是靠自己。”蒋雨的家庭很重视孩子学习，只要蒋雨一个人在书房看书，家里不会放任何音乐和娱乐节目，爸妈安静地在客厅里坐着，说话走路也是轻手轻脚。
“我觉得家长们经常难以把握‘边界感’。学习是自主过程，家庭教育，要给孩子独立思考的空间，总是在孩子身边，他们会习惯性向你求助。但也别什么都听孩子的，毕竟是未成年人，对于重要的问题，态度一定要坚定明确。”蒋雨说，“至于学习方法，完全是因人而异的问题，家长就不适合过度干预了，可以给适当建议，但要让孩子自己判断，给他们思考的时间。”
你的家庭教育观是什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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