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送外卖不用挨领导和客户的骂，比上班心情愉快多了”
资料图
文 ｜ 《财经》记者 叶徐彤 实习生 乔雨萌 王莘莘
编辑 ｜余乐
12月中旬以来，由于全国各地陆续进入疫情高峰期，配送运力不足，多地倡议有闲暇时间的居民加入配送，外卖平台也投入补贴招募新骑手。一群来自各行各业的年轻人，抱着补充运力、赚点外快、运动减肥或是满足好奇心的初衷，加入了暂时不饱和的外卖骑手队伍。
这些“野生”骑手还不懂接单的技巧，最初只敢一单一单地跑，交通工具也五花八门，有人开豪车，也有人骑共享单车甚至走路。多数人浅尝辄止，有人从出门到放弃不超过几小时。
“兼职送外卖”已经成了社交平台上的流量密码。在很多人看来，送外卖既是用来“体验生活”的最优选，也可以是一条失业后的退路。不过真正体验过后，他们才清楚当外卖骑手需要足够的体能、耐心和技巧，并非毫无门槛。
我们和五位来自北京、上海、西安的兼职骑手聊了聊，她们都是女性，当中有银行职员，有服装主播，也有软件测试员。她们冒着阳的风险，迎着寒风上路，短暂体验了一段时间的外卖骑手。有人日赚将近400元，也有人跑了两天收入不到100元。尽管收入远比不上专职骑手，但她们从这份兼职中获得了更多情绪上的价值，比如听到顾客道谢时的喜悦，从本职工作中暂时脱身的自由，以及来自陌生人的善意。
日赚近400元，送外卖会上瘾
吴小仙 公司职员 上海
看到上海倡议居民加入配送，在小红书也刷到很多兼职骑手的分享，正好我有一辆代步小电驴，没多加犹豫，我也加入了外卖骑手大军 。
体验几天下来，我发现送外卖是一件会上瘾的事儿，既能运动减肥，还能赚外快。目前我送了周末两天加上两个工作日的晚班，共收入800多元。
多赚钱的方法，就是得多跑。周末两天，我早上8:30就开始跑，晚上最晚11点收工。我专挑早高峰、晚高峰和夜宵时间跑单，实际算下来，一天工作时间不超过8小时。其中，星期天一天，配送收入就达到了377元。当天早上我最多同时接了八个单子，还被商家夸了。
吴小仙12月25日配送收入/受访者供图
有一次取餐，服务员问了我两遍是骑手吗？我回是！拿完餐，老板娘追出来又问一次“小姑娘你是骑手吧”？大概担心我是冒领外卖的，毕竟女骑手蛮少的。我给她看了手机配送App，老板娘才相信了我，还说了句“这么好看的骑手”，哈哈。
现在，我掌握了一点抢单和送单的门路。最主要的是尽量接顺路单，这样配送效率比较高。我在家旁边的商场周边跑单，边送边观察沿路的店铺和小区，对周边的取件和送件地址越来越熟悉了。如果小电驴更给力，感觉一天能跑600块。
另外，商场内的单子尽量不接，因为取餐比较费时间。进商场要把电驴停在外边，商场的餐饮店一般都在四五层，需要等电梯，取餐会比其他订单多5-10分钟。
当骑手最重要的素质是体能。平时如果缺乏锻炼来当骑手，体力根本吃不消。其次是耐心。有的商家出餐慢，又担心超时被顾客投诉，就需要和顾客沟通。送餐到了，要一边打电话给客户，同时惦记着下一单，挺费精力的。有的人家按了楼下门铃好长时间也不开门，等待的过程最磨人。
我遇到最大的困难是天气因素。周末的风很大，巨冷，餐饮也凉得比较快。为了尽量保证送到顾客手上的餐饮是热的，还不超时，一路都在和时间赛跑。
跑了这些天，我更体会到了骑手的不易，他们送餐的路途连喝水休息的时间都没有。如果超时，会扣掉配送费的70%以上，一单几乎白跑。
还有一个收获是，现在我大概清楚小区周边哪些店的外卖可以点，哪些还是尽量不点了。外卖餐饮行业的卫生真的需要提升改善，取餐时看到一些商家的店铺在小胡同巷子里，卫生很是堪忧。
我试用过蜂鸟众包、美团众包和达达三个App。美团众包扣罚金额比较多，我接了一个单子，没注意到不顺路，一分钟不到点了取消，就被扣了十块钱，而那个单子配送费才七块。达达的注册要求比较严格，需要健康证和防疫通行证，手续麻烦；相对来说，蜂鸟对新手比较友好，导航比较准，金额多，注册过程和相关资料也比较简单，加上线上培训学习考试时间，注册大概花了一小时，所以我现在用的是蜂鸟配送。
我不太担心送外卖过程中被感染，到现在我还阴着。我会戴好口罩、手套，带了酒精喷雾随时消毒。送餐上门也是无接触配送。现在大多顾客都是阳性居家，为了做好防护，即使顾客不作要求，我也把外卖放在门口，基本不碰面。
我打算以后工作日下班后，有时间就出去跑一会单子，消消食，遛弯式赚钱。周六日如果没有出行安排也准备继续做。送外卖是一个不错的副业选择，如果兼职做，预计一个月4000块的副业收入是没问题的。
开最贵的车，送最累的外卖
汪筱美｜ 服装主播 上海
过去的几天里，大多数时候，我是一名服装主播，光鲜亮丽地出现在直播镜头前，同时经营着自己的一家工作室，时薪300元。其他时候，我是一名外卖骑手，在寒风中狂奔，气喘吁吁地爬楼，时薪不到30元。
汪筱美在送餐中/受访者供图
12月中旬，我在抖音上看到了一条兼职骑手经历分享视频，想到近期我和身边朋友点外卖时频频遇到的运力不足的问题，我想，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看呢？我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，过得也算轻松自在，但毕业八年了，我总想体验点儿别的，现在有这个机会，我和家人都觉得应该抓住，加上我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，也有这个条件。
和其他骑手不太一样的，是我的交通工具。奔驰、保时捷、共享单车、电动车，我都尝试过。
一开始我开着自己的奔驰。有一单地址在城中村，奔驰在城中村挺显眼。有人问我是不是开饭店的，我说不是，我是来体验生活的（笑）。没想到我通过这一单真的体验到了重重波折。让车的时候我碰到了另一辆车，奔驰刮伤了两个面。我下车一看，特心疼。对面车下来三个人，都是三四十岁的大哥，我当时真有点害怕。所幸事情还是平稳解决了。
最后这单超时，顾客取消了订单。当时十二点多了，我想到早上出门后还没吃饭，把外卖留了下来。算算我跑这单的成本：因为超时被扣款十块，外卖成本价十二块，车被划，待定损。我安慰自己，人生重在体验。
奔驰被划后，我的交通工具换成了共享单车和电动车。骑自行车不冷，但极累；骑电动车省力一些，代价是我一直在寒风中发抖。
送外卖并不是一件全无壁垒的事，装备、经验，这都是新手欠缺的。我没有保温设备，热的食物送达时会凉掉。发现这个问题后，我就不再抢热食的单子了，让给有保温箱的专业人士。另外，我们最多可以同时接五个订单，有经验的骑手会在店家处拿齐货再送，但像我这样的新手对路线和附近小区的位置不熟悉，会在店家和顾客之间来回跑，走冤枉路，浪费很多时间。
有经验的外卖员接超市订单前，会点开看看有什么商品。我一开始不懂。有一次，我抢到了在同一家超市的两个订单，到取货处才发现是七大桶水，直接懵了。其他外卖员路过，说这两单都没人要。其中一单有四桶水，顾客家在六楼，楼里没有电梯。全部送到后，我喘了好久，觉得挣钱真不容易呀。
圣诞前后，外卖透着浓厚的节日气息。平安夜当晚，我没骑电动车，开的是家里的保时捷，我猜当天的外卖有很多是礼物，想开好一点的车送。有一单让我印象很深，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苹果，刻了“平安”两个字，放在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篮子里，居然卖到了49块，其中包括16块跑腿费。我还注意到，大部分外卖都是惊喜礼物，收货人在接到我的电话时并不知情，为了配合下单顾客的心意，我自编了一套话术，让惊喜留到了最后一刻。
汪筱美开着保时捷送外卖/受访者供图
同事跟我开玩笑说，什么赚钱的机会都被你逮个正着。其实相较主业，我从送外卖获得的收入很微薄。但每当听到顾客对我说“辛苦了，谢谢”的时候，每次点击“确认送达”的时候，我都觉得特别有成就感，即使一单只有五六块，我也很高兴。
送外卖比在银行工作愉快多了
刘小美 银行职员 北京
我是被社交媒体的笔记安利，想着送外卖既锻炼身体、有钱赚，也能帮忙补充运力，所以下载了美团众包短暂体验了两天。
作为毫无经验的新手，我骑的是自行车，两天共跑了五个小时，收入仅仅84元。刚开始，因为自行车没气，加上我老想接配送费高的单子，所以送得少、跑得远，挣得也不多，还特别累。
刘小美用自行车送外卖/受访者供图
不过，我也没想过拿兼职骑手当全职的收入来源。每跑一单才赚几块钱，如果单纯为了赚钱跑外卖，确实太辛苦了。那些赚得多的骑手，都是付出极大努力和汗水的。
虽然送外卖身体上很劳累，一边骑车一边掐表看路也特别有压力，但我却觉得，送外卖时的心情比我做本职工作时愉快多了。
我在银行工作，常常要承受来自领导和客户的负能量，任何人都可以来指着你鼻子骂一通，心很累，经常生气和抑郁。而送外卖毕竟是业余时间的工作，不受人干扰，没有领导强制我做不喜欢或不公平的事。送外卖的工作环境也相对简单，管好自己的单子就行了。目前我遇到的商家、顾客以及同行都很友善，没有遭遇过上班碰到的那些委屈。
平时上班要早起，加班都是强迫且无偿的。相比之下，送外卖很自由，我想去就去，不想去就不去。而且，过节送外卖还有额外奖励。比如平安夜那晚，有的一单五块，平台会奖励两毛，虽然钱不多，但有点节日的人情味。我在平安夜送了两小时外卖，接的都是平安果、鲜花和啤酒的单子，感觉也蹭了一下别人的节日氛围。
有一个商户好奇和我聊了两句，他惊讶我竟然用自行车送外卖。回到家后，我发现他还给我发了两块红包。
家人们不太赞成我去送外卖，主要是心疼我，也觉得我不务正业。说实在，我也不太好意思被认识的人看到，觉得惨兮兮的。但我还是很享受这种骑行在路上的感觉，看着清净人少的大街，头顶蓝天和日光，我感觉身体在释放多巴胺。
只送了半天，没想象中辛苦
夏卉 软件测试 西安
我自己是阳的比较早的那一拨人，症状也比较轻，只发烧了三天，一直都是 37 度多。
我开始送外卖，算起来是有症状之后的第10天。
我本职工作是软件测试，要在办公室才能工作，单位现在也不让去上班，所以我在家待着比较闲。看到西安号召居民当外卖员的消息，我就很想体验送外卖是怎样的滋味。
我23号干了半天，从下午1点多到4点。跟之前想象中的送外卖生活还不太一样，平常老看那些外卖小哥，觉得比较辛苦，时间特别紧张。我自己送就感觉还好。平台给的时间也不是特别紧张，一单时间最短也有半小时，长的有80分钟，也可能是跟现在骑手较少有关。
在美团众包App申请骑手，流程很简单。首先需要身份认证一下，后面他会安排一个十节课左右的培训，需要考试，主要涉及消防、安全等方面，都是以图的方式让你看，花个 15 分钟时间就能搞定。还需要再交上100块钱的保证金，就马上能接单了。
每天需要在App上报一下体温，不过不涉及是否“阳”过的问题。还需要上传健康证，但新人有十几天的新手期，这段时间不用上传。这个App还比较人性，可以选择接不接单。有两种模式，一种模式是他直接给你推过来，不管什么都给你接，一种你自己选择。我想着我是第一天，也不熟悉业务具体流程，就自己选择了。在App上，可以看见顾客买的是一个什么东西，配送距离多远，据我多远，还挺好用的，有四五单我都是步行完成的。
我接的第一单比较有意思，是一个预约单，预约两点半到送达，结果我两点就送到了。我想着这个时间还早，赶紧给人家送过去，这个单我总共拿6块多钱，结果平台扣了4块。还有一单订单有180多元，是8杯奶茶，但配送费也只有7元左右，这种比较近的单子都得靠抢。
我总共就接了 10 单，是大概两到三个小时，一共赚了50多元，可以直接提现，也没扣别的乱七八糟的费用。体验下来会觉得外卖行业也不错，虽然辛苦但也能接受，没有想象那么难，这个居民兼职骑手的号召还是挺有意义的。整个西安市前段时间有两天基本叫不到骑手，上周我给家人送药，等了半个小时都没有人应答，加了10块钱才有人接单。
夏卉送外卖一下午的收入/受访者供图
转阴之后，我不是很敢使劲运动，害怕会得心肌炎。我还带了个手环一直在监测心率。我骑自行车送外卖心率大概是从 120到140，比我往常骑行的心率高了20多。所以还是有一些担心，这几天暂时还得缓缓，之后有空可以再兼职骑手赚点钱。
收入超过主业，生活质量也提高了
罗女士 淘宝店客服 上海
我从十一月底开始做骑手、送外卖，到现在算起来有一个月了。工作日白天我要上班，下班后骑上我的电瓶车，送四五个小时外卖，结束时通常已经是十一点多了，周末可以干一整天。
在兼职骑手中，我应该是工作强度比较大的，因为我有很实在的需求——挣外快。我的主业是在一家电子产品淘宝店做客服。我在上海工作，从上半年疫情爆发以来，情形每况愈下。以前一个月有一千多提成，上个月只有三百多，还不够缴社保的。
刚开始我也只是想试一下，电瓶车也是租的。实际操作起来，我发现，除了第一天业务不太熟练，之后每三单一起送，每天基本都能赚130块以上，加上平台给的奖励，收入相当可观。所以这个月，我把租的车还了回去，花三千多块买了一辆新车。除了电瓶车，我还买了保温箱、电瓶车的挡风被、手机支架和手套。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。对于做骑手，我是认真的。
业务不熟练的时候，我也出过一些小状况。部分老小区内的楼宇分布得比较乱，没有规律，我根据导航到了小区但找不到具体是哪栋楼，刚开始超时的情况时有发生。现在我学聪明了，会找其他骑手或者门卫问路。
还有一次我送米线，车过减速带时颠了一下，汤洒在了保温箱里。到了目的地，一家4S店的员工宿舍，一个三四十岁、看起来是汽车销售的大哥出来，我心里又紧张又不好意思，问要不要给他退款或者再给他点一份。没想到顾客人很好，说“不用不用，这还能吃”。
家人不建议我送外卖，担心我会“阳”，也怕我累。“阳”避免不了，不送外卖也会“阳”。辛苦的时候当然有。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，我送完一单回家，电瓶车在半路上没电了，最后我推着车走了将近两公里才回到家，当时太累了，连走了多久都没有感觉。
但我仍然觉得这份工作挺好。我也做过别的副业，都不太赚钱。送外卖以来，我跑了三四百单，赚了三千多，如果能坚持每天送，这部分收入比我的主业收入还要高。现在我不仅多了一份额外收入，而且因为休息时间都被我用来送外卖了，没什么时间花钱，存款可以说只增不减（笑），生活质量提高很多。
注：吴小仙、汪筱美、刘小美、罗女士为化名